十一天后。
黑云压城城欲摧。
一片漆黑压抑，粘稠如墨的潮流缓缓涌上狼芜山脉，无数黑杆黑布的虎旗林立潮水，于疾风之下猎猎翻动，这正是克浑先部，经过一夜修整，如蚁群飞快向宁远挺进。
“驻。”最前方身着虎纹黑甲的努吐·张觉罗勒马停下，高扬自己的左手，眯起双眼，居高临下俯瞰着盆地中的那座城——那座无比熟悉的孤城似乎多了些垂直伸出的城墙，从高处远望，依旧那么渺小，如同一个人为阻挡什么而竭力伸出的灰白臂膀。
——当初，就是这座宁远。
大汗命我为啸虎先部，我们就像虎一样出其不意，猛扑这座大齐边城，现在，这座宁远，会再一次成为我荣耀的开始。
他缓缓将马刀从背后刀袋抽出，折射出凌厉刀光。
——无所谓，你们的任何挣扎都是徒劳！
“不来降，则屠之！”张觉罗猛地扬起马刀，大吼着，“先部听令！保持抛射准备！保持虎口马阵，全军冲锋！”
一时之间，吼声震彻云霄，一片明晃刀光令人发晕。
宁远城墙上，一个背着四面红旗的灰甲士兵紧盯着那股漫野黑潮，扬起右手中的银旗，朗声道：“敌阵自西北山坡冲下，余九百周米，盾手上前，法师，弓手待命！”
不过一会儿，他又将左手中金旗扬起，“余八百周米，全员准备！”
江天与莫敌相视一眼，大声道：“放冲击锥！”
灰甲士兵两臂同时有力挥下，仿佛手中紧攥是两柄钢刃。
城墙之上，盾牌掩护下，无数法杖一同举起，一道道橙金色光辉链接起城墙下一个个木偶巨人背后的木盒，顶端方盖霎时出现一轮轮太阳般的圆环——突然，所有方盖同时弹开，无数阴影迎着抛射而来的箭矢飞蝗般跃出，落地，又笔直地向前方的敌人冲刺。
不少木偶被破空而来的箭矢贯穿倒下，可只片刻，蝗影与黑潮相接，战马嘶鸣，广大黑潮立刻被撕开一个细微伤口，不断扩张。
张觉罗焦急望着四周刈麦般纷纷倒下的克浑士兵，勒马急停，竭尽全力嘶吼：“先部听令，五骑一组散开，拉开距离，抛射扰敌，且战且退！”
旋即黑潮裂解，但有许多来不及分散的士兵依然为冲击锥击落马下，又被赶上来近万数‘生门士’木偶一剑两断，张觉罗看着，咬紧牙关。
那是没见过的对骑兵武器，得赶紧回去通告大汗。
心里想着，他用力劈碎自己身边又一个木偶。
——如果还有命回去的话。
黄土遮天，如一张洒向地面逃不出的罗网，包裹住整片战场。
翌日。
五个身影在宁远城中穿行，战备工作正如火如荼展开着，不断有士兵自他们身边跑过。
“这次，击退先部，确实开了个好头。”莫敌语气中透着少有的轻松。
我们相视一笑。
我轻轻点点头：“是啊，受伤一百七十人，阵亡十七人，只是‘生门士’折了九千多个。”
“没错，而且他们撤回的先部恐怕会与主力会合，那就是一支十一万大军，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。”他重重叹了口气，沉声说着。
“对了，我们的计划里不还需要有个人带一支部队在城外完成那些操作吗？”我停了下来，“有人选了吗？”
莫敌也停下，微微一笑：“有了，我把他叫来，他一定能胜任的。”
宽阔厅堂中，昏黄灯光下，一个巨人昂首阔步迈入门中，单膝跪地，双手抱拳，铿锵有力道：“在下百夫长范矜，向诸位致敬。”
“范矜，大齐人，苏醒前一世一辈子都是读书人。”坐在堂上的那个正常人用力合上那本厚厚的卷宗，锐利的双眼直视着他的眼睛，“而这一次，您三十年后参役尉边军，不到两齐月杀来扰克浑数百，晋升百夫长，因而我相信您的勇气，我只是好奇一点——您为何而守城？”
他怔了一下，脑海中有些空白，却脱口而出：“为了大齐，为了联盟，为了文明。”
“何为大齐，何为联盟，何为文明，这口号确实城里放的耳朵都快出茧子了，可您真的认真考虑过吗？”江天长叹一口气，“生前您一路向南遁逃，苟且偷安，我必须要知道，您现在的勇敢，究竟从何而来？”
一时之间，一片寂静，唯三人身影于昏黄灯火下摇曳，范矜眼神有些恍惚，直直望着前方。
我，是宁远萤镇人。
全村不多的读书人。
全村唯一考中士的读书人。
那是一年秋天，秋雨细细凉凉打在窗外层层秋叶上，空气便染上一股淡淡潮气，却也让宁远到处乱跑的烟尘安顿下来，我就在斑驳小房中，教着妻写字。
“夫君，看外面，多像一层层金锦啊，多好的兆头。”
妻轻声说着，我抬头望向窗外。
雨下依旧是有丝丝阳光的，淋在密密层层黄叶上，织好一圈圈金边。
“专心写字吧。”我无奈笑笑，“满城现在不都是这般光景？”
“那是满城都在祝愿夫君上榜啊，亏还是读书人呢——而且夫君不也盼着吗？”妻鼓了鼓嘴，指着帖上一段，“算了，这‘暗想当年，节物风流，人情和美，但成怅恨’又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就是说，此人独自怀念往事，汴京的人情风俗，却已经成了遗憾……”
说着，远处突然传来几点狗吠，接着是村口渐喧的人声……
唢呐一声刺出，锣鼓喧天，跌着，撞着，如同我的心跳，一路近来。
“夫君，看急的，去看看吧？”
妻轻笑着，抚着我扶着她握笔的，正轻颤着的手。
“……嗯。”
“恭喜啊范爷，中了！”
“这回可是文曲下凡了！”
拦不住的父亲在微雨中抄起许久未吹的唢呐和着，老泰山送来许多猪肉，妻子放下笔，弹着棉花，说要给我做件新衣服。
噫，好，我中了。
也累了。
范矜，你还想要什么呢？
我有了妻，有了儿，当上了萤镇督学，仅仅如此，只是希望我们家能好好的。
大齐靖和三年五月十二日夜，克浑南下，大举进攻宁远，边军毫无防备。
次日，宁远告破，克浑啸虎先部屠城。
那天下着雨，忍着背上剧痛，我费力扒开尸体堆，长长吐了口气。
灰暗的天空映着灰暗的废墟，废墟之上满是斑驳血迹，首先是令我阵阵发冷的恐惧，然后是愤怒，令我颤抖的愤怒。
——妻，儿，萤镇，宁远，都没了。
突然，我看见远方点点凌厉的刀光与火光，还有他们肆意的大笑。仅剩的那一点愤怒被无情击碎，我捂住想要尖叫的嘴巴，泪水和着雨水自手背滑落，双腿拼命奔跑，跑，跑……
一路向南，在青青的杨柳与京口的欢歌中，我找到一间武馆。
老师傅倒了盏茶，坐在了我的身前：“阁下为何而来？”
“学剑。”
“可我看阁下步履虚浮，身有旧伤，不合习武，又为何习武？”
“杀人。”
老师傅一愣，哈哈大笑，却哭了出来。
“倒也无妨，我也且看看你究竟能怎样——”
“杀出怎样一片天。”
十年习武，得一出师。
“去宁远？”
“嗯。”
“剑术已成，只是……”他长叹一口气，“你的剑势，很虚，像没有心一样。”
独自到了宁远，只是看向城门，我的呼吸却愈发粗重，后背湿湿黏黏刺痛，像血一样。
想象无数次入城便杀，闯入官府，能杀多少杀多少的场景不过聊以自.慰的一梦。
懦夫，配得到什么呢？
我逃到一座荒山上度过了余生，每天都被刀光和鲜血惊醒的余生，仅仅是活着的余生。
——死前呼出最后一口气，脑海中却依旧闪过宁远的火光。
后来我又醒了，欣喜若狂，在一片混乱中寻找着妻和儿——花了整整三十年走遍山河，却没有一点他们的消息。
等到联盟组建，身份登记系统建立之后，我来到管理局，迫切的输入了他们的名字——
“查无此人”
他们似乎没有复活，活着的只有我这个曾经苟活的家伙。
拐进不远处的深巷，我只想静静，却扑来更为激越的喧嚣。
“来我们天国吧，联盟做不到的我们可以做到，能让你们再见到想见的人！”
无数人喝着彩，无数人谩骂着联盟，那演讲者仿佛高明的戏子，抬起一阵又一阵高潮。
——可他们为什么没复活呢？
他们真的想见我吗？
他们又真的还想回到这里吗？还留恋这里吗？
联盟之外，倒卖的，寻仇的，抢劫的……我又真的能护住他们周全吗？
你又留恋这里的什么？
我不知道。
我站起身，一拐角折回大街，联盟的广播人正好扯着嗓子路过。
“为了大齐，为了联盟，为了文明，请不要相信任何自称‘天国’的团体，理性冷静……”
“由于克浑侵扰，宁远，万横等边地紧急征兵，有意者前往……”
一个月后，我又看见了宁远的城墙。
——在一片暴雨中。
喘着粗气，任由雨点砸下，背上湿黏，满是雨水。
我闭上眼，深吸一口气，举起手中的唢呐，一步一顿。
嘹亮哀婉伴着狂风尘土与砸落的树叶，一齐扑上我的耳朵。
——安息亦好，苏生亦好，不过都是我这往生者对逝者的一厢痴妄。
那范矜，你到底想要什么？
杀人。
雷霆一道，暴烈的雨灌进我嘴角，却丝毫不在意，我鼓起腮帮，合着雷声扬起高调。
杀往生懦弱之我。
杀克浑来犯之敌。
——杀了他们，每杀一个，就有几个你的仇人体会到你的痛苦！
那时的我猛然睁开眼睛，望着近在眼前的城门，走了进来。
可这真的是我的心吗？
这样杀光他们以后你又能怎样呢？
我究竟为何而战？
范矜紧咬住嘴唇，默默沉思着。
已经过了约有半个齐时，莫敌有些着急，想要提醒长跪不起的范矜，江天拍了拍莫敌，摇摇头，悄声道：“再等一会儿吧，他应该快有答案了。”
突然，范矜抬起头，坚定正视着他们：“在下，为此城而守，为大齐而守，为文明而守。”
“——愿他们曾生处不再废墟，愿大齐千年前的悲剧不再重演，愿天下再无如我之人。”
江天同志听得一愣，小声逼逼：“这思想觉悟够高的……”
接着，莫敌江天相视一笑，莫敌清清嗓子，朗声道：“百夫长范矜！”
“在！”
“其勇可敬，其诚可嘉，特封宁远游骑尉，统管游骑军，督辖城外战备适宜！”
莫敌说着，走下厅堂，将一柄青色长剑递向他。
“在下范矜，谨受命，赴汤蹈火，在所不辞！”
“那么，现在，”面前的正常人依旧微笑着，漆黑眸子一片幽邃，“你将是第三个知道完整计划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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